《人与讲台》吴非 主编 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 我常回忆自己的小学时代。六十多年前,我的那些老师有没有想到,面前那个平常的小孩以后会成为一名语文教师,后来还成了一个老头?——在小学讲座时,我说给老师们听,大家有点儿奇怪地看着我,然后都笑起来。可是,真是这样的,教室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小朋友,五六十年后,会记得阳光洒进教室,会记得讲台边的爱与微笑。不过,我也很想知道,当年的老师们,有没有留下和学生有关的叙述,让我们能看到教师视角下的课堂以及他们的思考? 二十年来,我在很多场合有过建议,希望老师们拿起笔来,写一写自己的教育教学,那些发生在校园、发生在课堂的故事。我退休后,有机会访问一些学校,和老师们交流,这本《人与讲台》全是老师们的讲述,点点滴滴,都在启发我。我总是被他们的言说打动,同行可能会说“这很平常啊”,然而,这就是正常的教育啊,这就是“专业水平”啊,这就是“立人”啊。本书的很多作者,工作条件并不如我,我在城市的“重点中学”“百年名校”,很容易被人“看见”,而老师们多在基层学校、在乡村、在偏远地区,长年累月“教普通班”“带薄弱班”,这就让我想到,他们的职业态度更有代表性,社会更应当关注他们的工作状态。 编这本教育随笔时我多次想到,如果能早些认识他们该有多好。这些沉在课堂里的老师,与学生朝夕相处,用他们的仁爱与理性,照亮了讲台,他们的故事鼓舞了我,让我能清晰地思考。一位乡村老师对我说:“我的学生如果能读完高中,就很不容易了;他们要去做工,要为父母分担一些重负。”也有老师说:“很多学生毕业后务工,或是做小生意,诚实劳动,养活一家老小,合格的义务教育,多多少少能给人打点儿底子。”有位小学老师刚刚替休产假的同事代完一学期课,看到校长加倍的逢迎陪笑,马上就明白“可能又是谁怀上了”,真心替同事高兴啊,不就代个课吗,没啥。有位初中老师特别关注某个学生的随笔,因为发现了学生的忧伤;当有一天学生开朗地走进教室时,她写道“我的春天终于来了”……老师们的心里,装着学生的心,想着学生的明天,而非眼下“某门课的成绩”“班级排名”。珍爱童年,珍惜美好的青春,热爱生命,珍视教育的名誉。编这本书,最触动我的,是老师们真诚的爱。 学生在看着我们:为了学生,注意言行,适当约束自己;为了学生,轻声地说话,和风细雨;为了学生,克制自己的情绪,保持平静;为了学生,注意仪容,上课前要照照镜子;为了学生,走路精神一点儿……久而久之,老师们就变为现在这个样子了。因为学生在注视我们,细节就特别重要。任周遭七嘴八舌地调侃或是评论去吧,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,学生成年后,如果他们能理智地思考,会了解老师的选择,会理解老师的苦心孤诣。 本书的一些作者,多年没联系了,和他们通话时,他们会说“我还是教两个班”“我还在当班主任呢”“我去年退休,学校挽留在高中开选修课”,等等,很多老师仍坚持自己的职业梦想。中小学教师,一般能有三十年甚至更长一些的职业生涯,按学科教学普通标准,大约要上1.5万到1.8万节课。如果把这个过程当作单调重复的负重跋涉,会感到艰难;如果把它当作有趣的探索,则会有许多惊喜,有许多发现。因为热爱,很多老师没有把教育工作当作谋生手段,而是看成漫长的精神之旅。有老师说:“不是‘陪伴’,我和学生同路而已。”有老师说起自己的“学历”,说“教了二十年,学了二十年”。一名学生在中小学12年,大约有七八十位不同学科的老师教过他,如果能遇上十多位甚至几十位富有职业精神的老师,他的学习会有快乐;一盏一盏明亮的灯,照亮他面前的路,让他勇敢自信地前行,是多么幸福的人生! 不可否认,目前的学校工作存在很多不足,特别是老师们都不同程度地感受着工作压力,但是老师们谈到学生学业负担,更是忧心忡忡。目前正在学校的两代教师,大多接受过严格的应试训练,可能会有一些观念的局限;部分教师从事管理工作,对什么是教育,如何评价教育教学,也可能存在一些偏差。但是,在教育实践中,很多一线教师通过反思有了自己的表达:不能因为自身经历过应试教育的磨难,就以为这是成长的必经之途,就一定要让学生重走老路;不能因为自己经历过不合理的教育,就让下一代继续承受;不讲道理的教育,不可能培育人的创造精神,也不可能“立人”。站在讲台前直接面对学生的教师,更要珍惜学生对教育的情感,珍爱学生生命,尊重学生的权益,无论如何不能把教育当作苦难行军。同时,对那些肆意歪曲教育,在课堂内外践踏侮辱学生人格的种种行为,要坚定地表明我们的立场与态度。 也许人们能为自己找到理由,也许人们能说出种种“不得已”,也许“局限性”的确客观存在,也许老师们不得不服从管理制度,等等,可是,直接面对学生的,是我们,学生看到的,是我们的态度,所有的事,都是讲台上的这位老师做的——学生会长久地记得我们,因此教师要有高一些的精神追求。为了年级组排名,为了学科组排名,为了评个称号,有老师曾在评比检查中作假,公开课作假,当时认为无所谓,“别人都这样”,而学生毕业多年,偶尔当笑话说出来,那种尴尬,哪里还谈什么“育人”?不良风气一直在侵蚀社会,学校与教师要自律,不能因为环境不好就降低职业素养。 培训活动中,谈起教育随笔的写作,有老师说“没什么可写的”,我不太理解。每天在学校,和学生在一起,所见所闻加所思所感,丰富得不得了,简直写不完。四十年前,我写笔记,每天两则,各几百字,分两个本子,一是班主任笔记,一是语文教学笔记。今天经历的事,学生对我说了什么,联想到什么,同事或家长谈到的现象,我做错了什么,学生对我的启发,我的联想或是感慨等,有什么写什么,不拘一格。那时不但没有网络,报刊也少,极少投稿。写笔记纯粹是怕忘事,每天“记”,成了习惯。因为是写给自己的,所以没有束缚,也不在乎,写得很顺。直到几年后有人注意了,才改用其他形式。我没有觉得教师写作是什么难事,后来我才知道,一些同行和我一样,在各自的洞穴里钻木取火、驱寒,并照亮自己。现在看自己当年的笔记,就像一个人重过莽原,发现了当年留下的印痕。我没有为自己过往的幼稚而唏嘘,倒是会惊喜多年前的思考没过时,我也因此不会低估中小学教师的思考和实践——需要谦虚谨慎的不是他们。我一如既往地鼓动老师们多写真实的工作记录,为自己,也为学生。 学生长成后,如果能看到老师们的这些随笔,或许会醒悟:原来老师当年是这样想的,当时我们太小,真是不懂事啊。再后来的人,看到21世纪初教书人的旧文,可能因此想到:那些“立人”的人,不但站得笔直,同时也是人性饱满的人。 (吴非,本名王栋生,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师,著有《致青年教师》《照亮校园的常识》等) |